孤书尘外

【琴哀cp唯】喜欢琴酒,也喜欢雪莉,cp洁癖。最近比较喜欢黑化雪莉,黑化明美什么的。

胭脂泪 ——《纸嫁衣2》:祝小红×梁少平同人

主角:祝小红、梁少平

配角设定:(不知道他们前世叫什么名字啊,还是用这个名字吧……)

沉香堂大小姐王娇彤×军阀公子申墨卿

(不是你想的那种军阀)

 

前言:

有私设,有改动。

有些细节可能会记错,大家多多包涵。

因为我只玩了两三次游戏,平时混名柯琴哀同人为主,这是第一次搞纸嫁衣的同人。啊,被她们发现会被催更的吧……(ง •̀_•́)ง

错漏在所难免,包涵包涵~

什么?为什么不多看几次?因为我害怕

ヽ(*。>Д<)o゜

我说了你们可能不信,我已经两次做梦梦到我穿越成为纸嫁衣6的女主角了,还包括梦到了鬼在追我,我需要在限定时间里画完符然后跑到河边烧掉(这剧情细节成这样了,因为我梦到了两次,同一个情节),=。=所以我实在是不能再翻阅游戏原文了。害pia~

游戏里本来就有的情节没有写。

 

(1)我等你啊 

“哎~小红姐,这下,可让我赢了一回了!”王娇彤兴奋地嚷着,十指并用,忙不迭地把棋盘上的黑白棋子全捞了回去。

她穿着一身男装,看起来倒像个俊俏的小后生。

 

祝小红嗔怪道:“嘿!你怎么回事,难得赢了我一回,你可倒好,黑白棋子全抢走了,可没有这样的规矩。”

“规矩也是人定的,我王娇彤现在就规定,我要这样玩!”说到这个,王娇彤一推棋子,抱怨道:“不玩了不玩了,玩这个多没意思啊,你们怎么都爱玩几千年前的把戏呢,就不能去看看话剧舞台剧嘛。”

“可别提话剧舞台剧了,演来演去都是《出走的娜拉》。”祝小红见她不再缠着下棋,也便只管拿出自己的一方手帕,一针一线,在上头绣着自己喜欢的图案。

“小红姐,你陪我去看戏嘛!你知道吗?彩云班有一个武生,我同学说长得可俊了!”

“俊?有多俊?”

王娇彤摇头晃脑地说:“嗯……貌似潘安,神似周瑜!”

祝小红抿嘴一笑,伸手在她肩膀上推了一把:“你这么一说,我可更不敢和你去了,回头申少爷要是一打听,是谁带着他的女人,去那种地方瞧俊俏男人,他不敢动你,可没办法保证,他不敢动我们,你上回来这里一闹,他可两个月没敢来。”

 

说起祝小红和王娇彤的相遇,那可得从两个月前说起。

 

———两个月前———

那天,祝小红刚在舞台上唱完一曲,鞠躬谢礼后下了台,正在后台卸妆呢。只见帘子一动,一个“男孩子”就钻了进来,紧接着就几个士兵闯了进来,祝小红习惯了,常常有军爷这样闯到歌厅里来搜人。

她以为,那个“小男孩”是个什么什么革命党。

她本能地把这个人藏了起来,等军爷们走后,她拉她出来,见她假发都歪到了一边,那张明艳娇丽的小脸,分明是个女孩子,她问道:“你是哪家的小姐,怎么跑到歌厅里来了?我听说有的城里人也很保守,你不该来这里的。”

 

“保守什么保守呀,男人能来这花厅听曲儿,我就不能来?我自己行事清白,走在河边也不湿鞋……”她一边说,一边从脑袋上扯下了假发。

祝小红轻轻叹了口气:“你呀,女扮男装也扮地认真点嘛。”

王娇彤害羞地笑了笑,然后她想起了什么,抓着祝小红问道:“哎,你是这里的歌女是吗?你有没有见过申墨卿?”

“申墨卿?申参谋长家的小孙子?”

 

这小女子神态娇憨,口吻也嗲里嗲气,分明是来“捉奸”,祝小红却感觉不到半点蛮横女人的不礼貌,反倒觉得她异常可爱,她嚷道:“我听说了,他最近,总是往你们这儿跑,他人呢?”

祝小红一笑:“王小姐消息很灵通,不过好像不太准确,申少爷他其实……”

“你怎么知道我是谁?”

“沉香堂的大小姐和申参谋长孙子有婚约的事,几乎全城都知道吧……”

不等小红说完,王娇彤眼睛一亮,尖着嗓音朝舞台下一个人那里跑去:“申墨卿!你好大的胆子!”

“彤彤……你怎么来了……你听我解释……”

“我不要听你解释,你这个下流无耻的男人!我再也不要见到你了!”

 

小红和其他几位歌女姐妹连忙拉开了这对小情侣,王娇彤的小拳拳倒是一直往他胸口打去,那个申墨卿也是个傻的,他试图躲开,却又没敢躲远,就好像生怕心上人揍不到自己,更为恼火似地,他身子左一摇又一晃,嘴里连连喊着:“不是你想的那样!真的不是你想的那样……”

 

小红好不容易拉开他们,这才解释清楚:

 

城里新来了一个彩云班,这戏班子门票很抢手,王娇彤一直想去看,可是门票不好弄,申墨卿和二爷爷相处一向尴尬,二爷爷十分疼爱这个小孙子,可是申墨卿受的是新式教育,满脑子都是新思想,独立自主云云,难以接受孔孟孝道,却又不好负了老人家的心意,总归是二爷爷的孙儿。因此,不大愿意借助这份权势。

最后,他听闻彩云班的班主最喜欢听一个歌女唱歌,他便想通过“贿赂”这个歌女,得到一张好位置的票子。

那歌女也连忙来作证了,她交给了王娇彤一张门票。

 

王娇彤拿着门票哭笑不得,一通小拳拳又迎了上去:“说你笨,你还真是笨,你拿一张票给我做什么,我去看了,你看什么,气死我了,你就是想气死我,好换个未婚妻,我早就发现你跟那个连长家那对双胞胎眉来眼去的,你就是想气死我,我现在被你气死了。”

申墨卿追着解释:“你这可真是冤枉我了,那对双胞胎姐妹长得一模一样,跟一对阴阳新娘似的,我可分不清谁是谁,你说我眉来眼去,我哪敢呢,万一认错了人,宁大哥非得找我麻烦不可。”

不解释倒也罢了,一解释,王娇彤更是抓到了证据:

“哦,也就是说,你要是分得清,你就下手了!”

“……我还是闭嘴吧。”

 

祝小红在旁边早已笑得合不拢嘴,小手绢都快要捂不住面部表情了,看这一对情侣斗嘴,可比看戏精彩多了。

这么一闹,王娇彤反倒是和祝小红交上了朋友。

戏票只有一张,王娇彤去不了了,就便宜了祝小红,她把戏票往祝小红手里一塞,只管挽着自己的情郎亲亲密密离开,哪里还管的上别的。

——————

祝小红便来到了彩云班。

这天彩云班在摆折子戏,《盗御马》和《霸王别姬》,小红安静地坐在一角听着,她在这方面倒不像是个山村里来的姑娘,她对大城市里的许多新生事物都感兴趣,比如,城里头原来已经不时兴抹香膏了,都流行香气馥郁的法兰西花露水,有个小喷头,拿手捏一个圆球,香喷喷的水便均匀地洒了出来,方便得很。

 

 

她的老家奘铃村在一座大山里,那里的人们世世代代信奉奘尊。据说,是大唐时候,村中有大疫,恶鬼横行,圣僧玄奘路径此地,摇铃布法,度化恶鬼,疾病远去。所以,那个村子就叫奘铃村,供奉着奘尊。

他们相信,奘尊是一个伟大的神。

为了供奉这伟大的神,村民们不知从何时起,开始将少女上贡给奘尊,他们叫她“纸新娘”。七月半时,将新娘“送”到奘尊身边。

村里有童谣唱道:

七月半,嫁新娘,

亲朋好友哭断肠,

纸做嫁衣身上穿,

往后不再见情郎。

祝小红生在七月十五,她便是大巫贤选中的“纸新娘”,两年后,她就得回去村里,“嫁给”奘尊。

嫁给奘尊以后,就不能再享受这人间繁华了吧……

 

祝小红读书不多,认识了王娇彤这个大小姐以后,倒是从王娇彤那里听到了许多新鲜词儿,如今的学生,总是开口闭口念一首诗:

生命诚可贵,爱情价更高。

若为自由故,二者皆可抛。

 

祝小红半懂不懂,这怪不得她。这世道,除了有钱人家的孩子,就只有进步家庭的子弟,才读得起书,上得起新式学堂。她从其他歌女舞娘那儿听了不少闲谈,她知道,王娇彤读的圣玛利亚女子中学①,一年的学费,便是普通人家全年的工资。倒是也有不少学费低廉的新式学堂,本着救国救民的慈悲心肠,在教授知识。

可是,这种学堂,一般女孩,也是进不去的。

 

祝小红刚认识王娇彤时,还有一些前辈好心好意地劝导她:“别搭理那个王家的大小姐,一个女孩子,读那么多书,整天跟着那些神经兮兮的‘新青年’嚷嚷着什么觉醒,什么自由……还盘算着去喝洋墨水,整日家抛头露面,不去想着相夫教子多生几个娃娃,整天心想着做事业,这种女人不是什么正经女孩子。”

 

可是这个“不正经”的女孩子,却打开了祝小红世界里的一扇窗,她通过王娇彤,知道了很多令她目瞪口呆的知识:像什么“天赋人权”,什么“德先生赛先生”……这世上竟然还有那么多新奇的道理,她闻所未闻。

 

前几日,这王娇彤,还拿了一本杂志塞给她,神神秘秘的,说这本书,她们学校里的修女嬷嬷都不让看,她好不容易才藏了一本下来,特地来送给她。

什么杂志这么宝贝?祝小红翻开来看了两眼,便被一个故事吸引住了——那个故事,讲了一个叫祥林嫂的女人,讲述了她是如何被封建礼教“吃”地骨头都不剩。②

 

故事看完,冷汗浸湿了她的短衫。

 

活着,是多么重要,享受人生是多么美好。

她决意,在嫁给奘尊之前,一定要好好享受人生。

因为嫁人以后,很多事都不由得自己了……

 

她这么想着,逐渐地发起了呆,连戏台子上的戏停了,都没注意到。

 

“小姐?小姐……”有一个年轻男人站在她面前,她回过神来,入眼的是一位眉清目秀的翩翩佳公子,长身玉立,目光温暖,整个人好似一道暖阳,照耀在了她脸前。

他目带柔情,唇角含笑,小声地对她说:“我们唱完了,我瞧你一个人在这里发呆,师父叫我来赶你,可我瞧你好像有心事,便多等了一会儿。”

祝小红微微点头,准备出去了。

 

从这儿回歌厅,搭电车得要两个铜板,她翻了翻口袋,却没有寻到零钱。

“小姐,我送你吧?”

那男子跟了过来,小红有些不悦:“你这人好奇怪,第一次见,就跟着女孩跑,成何体统!”

那男子却微笑道:“小姐,你看起来心事重重,竟连随身包袋落了,都没发现。”

祝小红见自己的珍珠手袋被握在对方手里,她一惊,连忙接过,目带歉意,连声说道:“抱歉,你是好意,我却以为你图谋不轨,多谢……你……”

“我姓梁,梁少平。”

“多谢梁先生!”

 

看着祝小红连连道歉,梁少平反倒不好意思了起来,他陪着祝小红一路走去。

他在戏台上唱《盗御马》时,瞥眼就瞧见了台下这个目光忧郁的少女。

寻常人听戏,到了武生的场面,总会兴奋异常,鼓掌叫好,唯独这个角落里的姑娘,却好像心事重重,他自登台以来,哪一场戏都是满堂彩,这可是头一回看见,他梁老板上台时,居然还有人能在他的表演下,发呆。

她满目哀愁,秀眉微蹙,好似戏里头的林妹妹……

 

——————

 

梁少平小时候也有这样的眼神……

小小年纪,便被父母送到了彩云班班主手下、一位武生的手下拜了师。

你当是什么拜师?可不是把孩子送去学堂这样的拜师。在旧时,唱戏的属于“跑江湖的”,江湖中人,自有一套规矩。

梁少平小小年纪就投身梨园,谢师之前,所有的银两收入都归师父所有,而师父却不管徒儿的生死,要是遇上天灾人祸,生老病死,师父说放弃,那就没得治了,要是偷懒逃学,顽劣不服,那便是打死也无人管。

可是,江湖规矩如此,父母亲能如何?

 

即使梁少平一万次地呐喊,那是什么规矩?谁定的规矩?这个人定的规矩,凭什么就是真理?

却依然没有唤回父母的背影。

母亲,母亲生怕她自己后悔,她跑得比父亲还快,最后泪眼朦胧看不清路,在转角的石桥上狠狠跌了一个踉跄。

梁少平眼前的大门被关上了,师兄告诉他,该练功了。

他转过身听到了母亲撕心裂肺的一句“天呐!”

这世道太乱,人民太穷,卖儿卖女就像卖掉家里的一个多余物件儿。闹市集上,天天都有插着草标的小孩,被亲生父母拉到街上兜售。

 

他跟着师兄师姐们没日没夜地练功,他条件好,腿很有劲儿,模样也长得俊俏,隔壁唱旦角儿的师兄还夸赞他,他就算不唱武生,唱个刀马旦也是好的。

那时候的穷人,日子真是水深火热,好不容易躲过了战火,又逃不过饥荒,逃过了饥荒,又逃不过军阀和黑帮的层层盘剥,有片瓦遮头,都算得上好事了。

即使是这样的苦日子,依然有人没有放弃,他们躲躲藏藏,咬住一切机会,要为人民做主,要将那些血肉饱满的新思想,灌输给麻木的中国人民。

 

——————

 

等到他换了一身衣服,唱《霸王别姬》的时候,小红倒是回过神来了。

看到她在看自己唱霸王,梁少平的嗓子仿佛变得更嘹亮,观众连连叫好。

他好想成为她的将军,护她一世安好……

他看着小红发起了呆,幸好他肌肉记忆扎实,竟也没出错,也幸好和他搭档的“虞姬”够聪明,轻轻捏了他一把:

“稍俟时日,等候江东救兵到来,那时再与敌人交战,正不知鹿死谁手!”

他回过神,唱道:“十数载恩情爱相亲相依,眼见得孤与你就要分离。”

……

 

梁少平也认得一两个新青年,和祝小红一样,他们是他的窗户。

 

“是吗?那这么说来,你那位叫王娇彤的朋友,可真是个有趣可爱的人。”

祝小红捂嘴一笑:“她身上,有一种奇妙的力量,热爱,热爱人生,热爱一切,你瞧她,根本不认得多少戏,只是听闻,梁老板容貌俊俏,她便想来一观,我唱歌好听,她就撒娇非要和我做朋友结金兰。”

“失敬了,敢问祝小姐唱的什么曲儿?”

“哪有什么曲儿,我只是在歌厅里献曲,流行什么,我便唱什么,不能和梁先生的唱念做打相比。”

梁少平笑道:“那又如何,你我本无区别,都是献艺博客官一笑罢了,近日,城里流行一首小曲儿,好像是叫《生生世世不分离》,那歌词细细唱来,甚是婉转。”

祝小红得意道:“那梁先生可走运了,这首小曲儿,我最拿手,我唱给你听?”

 

祝小红甚是害羞,她不敢在大马路上哼歌,她便邀请梁少平去她唱歌的地方,这才肯开口一唱:

山青青呀,路漫漫

妹妹我唱歌儿给情郎呀,

我俩似鸳鸯,心相印呐,

一生一世不分离……

 

梁少平一直记得,那一天,她的歌声成了魔,成了精,直往他心里去。他不知该如何应付,只好由着这歌声往自己心里飘,就像这歌是给他一个人唱的。

 

听完了曲子,他还惦记着师父叮嘱他早些回去,匆匆告辞,临出门前,他不知缘何,只是回过头来,想要再望她一眼,却见她站在灯火中,冲他一笑,招了招小手。

他一时心动,走上前,不善言辞的他,结结巴巴道:“下个月,彩云班要去外头走戏,我得登台,九月,等我九月回来,我……我再来找你?”

祝小红轻笑:“这可真是个呆鹅了,你找我做什么?”

梁少平一愣,便只是呆呆地说:“我……我,我从江北,带些礼物,回来送你……”

她漂亮的眼睛里,缓缓透出了一抹光:“好啊,那你千万记得来找我,我……我等你啊!一定等你!”

 

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

①圣玛利亚女子中学:现在的上海市第三女子中学。张爱玲母校。

②1924年(民国十三年)3月25日,《东方杂志》发表鲁迅的短篇小说《祝福》,引起一阵反响。

 

(2)玉梨魂 

到了九月,梁少平回来了。

 

这一年的九月,中国发生了一件大事,直系吴佩孚部与奉系张作霖部在直隶、奉天地区争夺政权。9月,直系江苏军阀齐燮元与皖系浙江军阀卢永祥又闹起了江浙战争。9月3日,张作霖向榆关、赤峰、承德方向出兵,第二次直奉战争爆发。

 

这仗打得火热,彩云班赶忙着回来了,原本还打算去江北绕一圈,这下可好,可不敢远去了。紧锣密鼓地回来,还是租界平安啊,无论是真洋鬼子还是假洋鬼子,不管是出于对中国文化的兴趣,还是附庸风雅,总是有人想来梨园转一转。

 

梁少平此行匆忙,不曾备得礼物,即便如此,想着和祝小红的约定,他还是四处寻了时下里年轻姑娘们喜欢的东西。

那时候,姑娘之间流行起了一本小说——《玉梨魂》,几乎是所有年轻姑娘争相传看的。

 

不过,彩云班的师父见他从书局买了这么一本书回来,他不屑一顾:女人喜欢的东西,能是什么上得了台面的东西?这个梁少平,自从见了那唱曲的歌女以后,就魂不守舍,别是中了邪吧?

 

梁少平却没有这么想,他小心翼翼地寻了戏班子里不要用的废弃彩纸,将那书本细细包好,还剪了一条扶桑和纸,做了一枚书签,这才出了门,将这礼物送去给祝小红。

 

祝小红抱着书,同他漫步在街道上。听他讲起了这一路上的见闻,什么易子而食,什么军阀强娶民女,逼良为娼……听得她好生唏嘘。

 

祝小红叹了口气:“要是奘尊也可以保佑他们就好了……”

“奘尊?那是什么?”

“是我故乡供奉的一位神,我们唤他奘尊,他法力高强,保佑全村。”

祝小红满脸虔诚,几乎要散发出圣光来,她是那么地相信她的神。

梁少平没有多想,只是微笑着说:“你可真是个小姑娘,还信这些神神鬼鬼的。”

祝小红答道:“不准亵渎,我还要成为奘尊的纸新娘呢!”

 

 

梁少平起初没有在意。

 

那时候,许多外国人来中国开办了教会女校,王娇彤就读的圣玛利亚女子中学便是其中之一。有许许多多的女孩子,学了《圣经》之后,便宣誓要成为上帝的女人,要成为修女,一心一意信仰上帝,不再嫁人。

所以,听到祝小红说,要嫁给神当新娘,他也没认真对待,只是当做是小姑娘害羞,难道还让她说“我想嫁人”吗?

他安静地听小红说,说她的故乡奘铃村,那里风景如画,有一种只有当地生长的冥陀兰花,那种花儿可漂亮了。

他听得心生向往,真想亲眼看看冥陀兰花长什么样。

 

“我能和你一起回村看看那种花儿吗?”

祝小红原本很欣喜,却突然收住了口:“不……不行……村子里,不欢迎外人……你跟着我回去,会被误会的……”

梁少平憨笑道:“是,我……我忘了,你来城里唱歌,回村时却带了个外男,他们肯定误会,是我没规矩了……我们还是继续说奘尊吧?你要做纸新娘?怎么做?是不是把手放在《女则》上宣誓啊?”

梁少平此刻还在轻轻松松地开着玩笑,祝小红接下来说的话,却教他毛骨悚然。

 

“这纸新娘,就是在某个女孩出生之时,大巫贤命定她是纸新娘,等到她长大,在七月半这天给她穿上纸嫁衣,用绳索将她吊在一棵树上,奘尊会来将她的灵魂带走的……到时候,村子里还会唱鬼戏,梁大哥,到时候,你来送我出嫁,好吗?”

祝小红天真地说着,却没注意到梁少平满脸惨白。

他伸手按住了祝小红的肩膀,全然顾不得什么男女有别:“小红!小红,你不能回去!你不能嫁给那个什么奘尊,那是谋杀!是杀人!”

小红一愣:“什么?什么呀!你怎么能这样说奘尊呢,这个纸新娘的规矩,流传了好久好久了,千百年来都是如此,一直相安无事。”

“你糊涂啊!人死如灯灭,何来什么灵魂!那就是在草菅人命!你……总之你不能回去!什么规矩,我都不信!”

祝小红也生了气,她将那《玉梨魂》往梁少平怀里一放:“你们这些外村人,不知道奘尊的法力,还敢冒犯他……书还给你!什么劳什子进步思想,我不要看,你是我什么人?我有我的自由和选择,用不着你来管!”

祝小红气呼呼地转身离去。

 

两天后,有个包裹寄到了她手里,里面是那本书,书里附了一封信:

“小红,对不起,惹你生气了,书是给你的礼物,你一定要收下,作为赔罪,附赠三张戏票,欢迎带王小姐和申公子一同来看戏,这一回,彩云班要唱《白蛇传》。”

 

小红见他态度诚恳,怒意霎时烟消云散,甚至反而有了几分愧疚:他不懂奘尊,自然会说那些话了,要是知道,一定会和我一样信仰奘尊的……我怎么反而对他发了脾气呢,真是我的不是……

 

想到这里,她翻开了《玉梨魂》。

这到底是什么书?好像城里的女学生们几乎人手一本。

 

《玉梨魂》写了一个悲剧故事:

 

小学老师何梦霞去崔家做家庭教师,崔家有个寡妇儿媳白梨影,何梦霞与白梨影之间渐渐有了爱慕之情。

寡妇和单身男青年,但这是一段注定要被世人反对的关系。

白梨影自知无法和何梦霞结婚,就将自己的小姑筠倩介绍给何梦霞,逼着他们结婚。

白梨影觉得这段不伦之恋对不起死去的丈夫,同时,为了断何梦霞对自己的感情,她最后选择自尽。

而小姑筠倩是新式学堂培养出来的新女性,向往自由恋爱,拒绝包办婚姻。

聪明的小姑发现白梨影与何梦霞的恋情,觉得是自己害了白梨影,也自尽而亡。

何梦霞也想殉情,但又认为大丈夫应当死于国事,于是出国留学,回国后参加武昌起义,以身殉国。

两人明明情投意合,但终因礼教道德束缚,喜事成悲剧。以此痛斥封建的道德礼教对人的束缚。

 

她用了三天,看完了这本书。

在合上书本的那一刻,她还没来得及思考,她的房门便被敲响了,打开门,王娇彤红着一双眼睛就跑了进来,一进来就往桌子前一趴:“红姐姐……”

祝小红笑着拿过了手帕:“大小姐,又怎么了,让我猜猜,申公子又说了什么让你气坏了的话?还是又把你什么宝贝给碰了摔了?”

 

“才不是呢,我的同班同学,说好了咱们要一起去英吉利留学的嘛,结果她居然嫁人了,而且,她根本不是真心喜欢那个人,只是因为她父母觉得那个人合适就嫁了……我跟那个大木头说,我可难过了,自由喊了那么多年,为什么我们的姐妹还是无法自由恋爱呢……结果,这个大木头,都不提醒我他二爷爷进客厅了,就被听到了,他二爷爷说,女人读书就是为了镀金嫁个条件更好的男人罢了,还反过来骂我,说我想要自由恋爱,是……是……”

祝小红问道:“是什么?是淫乱?还是骂你不知羞耻?”

“比这个还难听,我说不出口!”

 

祝小红想起了刚看完的书,她呢喃道:“自由恋爱,真的那么重要吗?”

“当然了!生命诚可贵,爱情价更高,若为自由故,二者皆可抛!你说自由恋爱重不重要?这包办婚姻,根本就不管你的个人意愿,一男一女,完全是为了家族势力而成婚,就跟……就跟……就跟配种似的!男的不痛快还会去娶姨娘,女子又剩下了什么?每天每天,就守着一个空壳子,不是吃人,还是什么?”

小红犹豫着问:“所以……如果两个人相爱,就应该在一起?”

“当然了!有的人,喜欢的人不喜欢他,喜欢他的人他又不喜欢,遇到了一个相爱的对象,是多么珍贵,当然要努力去相守!至于那种一厢情愿,甚至一厢都没有的包办婚姻……”王娇彤甩了甩小手作驱赶状,“就让他们见鬼去吧。”

 

祝小红若有所思:“那要是有人一出生,就被安排了一场婚事,那个人是个非常厉害的人,几乎和神一样……”

“我的好姐姐,都和神一样了,还强娶民女啊?那不是神,那叫色魔!”王娇彤调皮地说道,“嗯?是-谁-给-你-安-排-了-婚-事-啊——?”

 

祝小红被说中了心事,她小脸一红,伸手推开了王娇彤,王娇彤身子一歪,跌坐到了沙发上,正好看到了茶几上的信,她霎时来了精神:“好啊红姐姐,你背着我都和梁老板约上会了!竟然瞒得这么好!算他有良心,还知道请我这个媒人看戏,《白蛇传》呀,我最爱看白娘子水漫金山救情郎了!”

“再本事通天,还不是被压在雷峰塔下……票你拿去吧,我不想去。”小红说道。

“为什么不去?你们吵架了?快说,快说,快说!”

祝小红受不了王娇彤这小丫头在她这儿蹦蹦跳跳,她站起来躲到了一旁。

王娇彤说:“我看这梁大哥态度很好,你们吵什么?要是小事,就算了吧。”

小红没有说话。

 

王娇彤得意地凑到她面前,晃着那三张票:“不然你开个条件,我去通知梁老板,你要怎么才能原谅他?”

祝小红看她一直晃那三张《白蛇传》的票,晃得她眼花缭乱,脱口而出便是:

 

“他要是有本事,把压在塔下的白娘子放出来,我便去看这个戏。”

“哈利路亚!你这也太难了吧!”

 

 

确实很难。就像中国人民历经千年,终于把皇帝给赶跑了。这件事放在一百年前,人们可是想都不敢想。

但现在皇帝确实是赶跑了。

皇帝如此,这封建残余也是如此,你不去推翻它,它便一直在那儿压迫你。你一推,却发现,也不过这么一回事。

 

所以,民国十三年9月25日,杭州雷峰塔倒塌了。

 

祝小红看着报纸,她惊得捂住了自己的嘴。

倒是这个王娇彤,得意洋洋。

 

雷峰塔倒塌的事件,引起了诸多文人献墨。

鲁迅先生先后发表了《论雷峰塔的倒掉》和《再论雷峰塔的倒掉》,他认为这塔代表着旧的封建制度和封建道德,倒掉是历史的必然,代表了传统中国社会的生活方式、旧价值观的崩溃。

原来如此,是必然啊……

 

在这一起事件后,祝小红和王娇彤来了彩云班。

《白蛇传》不用梁少平上去唱,他这回做了观众,安静地坐在祝小红身边,陪着她一起欣赏着戏曲。

他们坐得很近很近,她几乎可以闻见他身上那股好闻的香气,像是现在流行的肥皂香气,很清爽,很令人安心……安心……安不下心啊,心跳的好快好快……

 

 

此后,他们又和平时一样,时常出来一同看戏看电影,欣赏风景,品味街头美食。

祝小红害怕背叛奘尊,依然是犹犹豫豫;

梁少平温柔似海,却在暗地里找人调查关于奘铃村的事;

王娇彤娇嗔可爱,隔三差五和申墨卿来一出令人哭笑不得的吵架,说来也奇怪,就见着他们越吵感情越好,眨眼又成了连体婴……

日子一日复一日地过去,一直到了那一天。

 

 

这是一个惨烈的日子。

1925年5月30日,上海两千多名学生在租界内散发传单,发表爱国演讲,抗议日本纱厂资本家镇压工人罢工、打死工人顾正红,声援工人,并号召收回租界,这场抗议十分壮烈,后被英国巡捕逮捕一百余人。

当天下午,万余群众聚集在英租界南京路老闸巡捕房,要求释放被捕学生,并高呼“打倒帝国主义”等口号。英国警方竟然开枪,造成13人死亡,数十人重伤,150多人当场被捕,造成震惊世界的“五卅惨案。

 

 

“你说什么?彤彤也被逮捕了?”祝小红着急地不行,梁少平连忙拦住她:

“你别担心,王小姐好歹是军阀参谋的未来孙媳妇,总不会有什么大麻烦的。”

祝小红坐立难安,终究还是守候在了巡捕房外头。

 

第二天,就看到了申墨卿拽着王娇彤的小手,将她从里头带了出来。

 

王娇彤被关了一夜,精神倒还不错,她一边奋力甩开申墨卿的手,一边不满地嚷道:“你拦着我做什么?我的老师和同学都在里面,他们没有放出来,我却出来了,这算什么?”

“你的意思是,你还想进去和他们同甘共苦是吗?”

“我们是同志,我们就该同甘共苦。”

 

申墨卿待王娇彤一向温存,这回却异常严肃:“彤彤……你是不是一直觉得,我二爷爷,和我,很懦弱?”

“难道不是吗?”

申墨卿道:“这个世道这么乱,凭你一个人的力量,能做什么?你家里有钱,你参加革命运动,眨眼就被释放,你那些同志呢?彤彤,不是我懦弱……我只是希望你平平安安的,干革命,不是非要冲去一线才是,你好好经营你家的沉香堂,给革命党打好后勤,一样是帮助……”

“谢谢你……只是……”王娇彤安静地望着爱人,过了很久,她轻声说了一句霍去病的名言:“匈奴未灭,何以为家……”

 

王娇彤快步经过了祝小红身边,她无精打采地打了个招呼。

祝小红见她安好,也便走回到了梁少平身畔,相携离去。

 

王娇彤的话,很快得到了印证。

沉香堂签了合同,要在规定日期内,交出一份东方古典风情的传统香料,王家操劳数月,总算研发出了一款名为“嫦娥”的香料。可是,就在发布前一天,一家驻在上海的日企却先一步发售了一款名为“林檎”的香水,那味道和“嫦娥”完全一样。

定是小日本买通了卧底,偷走了配方。王娇彤气得到处找律师,可是,每一个律师都在暗示她:别白费力气了,人家是瞧上你们沉香堂那几百几千年的中国传统香料和制香配方了……特意盘好了局,等着你进去呢……

王家父母极力为自己的家族产业辩护,可是没有一个人站在中国这一边。

 

最后,法庭宣判日本申诉,沉香堂需要支付巨额赔款,这百年沉香堂几乎可以说是一夜之间破了产。王娇彤从学校里赶回家,看到的是因为“对不起祖宗”内疚上吊的父亲,还有扛不住破产打击,随着父亲一起去了的母亲。

祝小红陪着王娇彤推开门,被眼前上吊的一对夫妻吓得跌坐在地。

 

这就是吊死?翻着白眼,裤裙凌乱,脚下悬空地面,地上还有一滩……

纸新娘就是这样去见的奘尊?

骗子……

难道……难道……不!不该质疑奘尊!

 

申墨卿陪着王娇彤一起穿上了丧服,他扶着她行礼鞠躬,主持葬礼。

看着努力支撑着的彤彤,她的身子看起来是那么单薄,来阵风就被卷了去,申墨卿心疼如刀绞。他明白了,什么叫匈奴未灭,何以为家?

只要敌人一日没有被赶出中国大地,每一个中国人,都面临着随时家破人亡的风险。随时,随时……

彤彤可真是世界上最勇敢的女孩!他想。

平时看起来娇滴滴的她,还时不时闹闹小姐脾气,但是当真的面对家国大事时,她却大义凛然,好像为了打败一个敌人,她甚至能勇敢地牺牲自己……

这份勇敢,不知比他强出了多少。

反倒是他,打着理智的旗号,却只是想躲避战争,委曲求全,躲在二爷爷的庇佑下,维护着大厦将颓的虚空安全感。

 

申墨卿回过神来:难道,我就做不到吗?

他看着噙着泪水的王娇彤,内心里突然响起了一个声音:“我是她的爱人,我怎么会做不到!”

 

申墨卿第二天就离家出走了,他什么都没有带走,只是带走了一张王娇彤的照片,和王娇彤的订婚戒指。五天后,王娇彤收到一封信,申墨卿入学了某军校,一切安好勿念。

王娇彤没说什么,看完信,只是将父亲的玉扳指戴到了自己的手上。她强迫着自己冷静下来,当务之急是把残破不堪的沉香堂运营下去。

这下,王娇彤也没法去英吉利留学了。别说是英吉利,便是女子中学都去不了了,她每天每天捧着小会计交过来的账本,在配香房里反复嗅着一昧昧香料。胸口的黑纱白花随着她的移动微微发颤……却一刻都不曾摇摆。

这对小情人的遭遇,令祝小红唏嘘不已。乱世之中,昨日还如胶似漆、天真到为了逛戏园子打闹的一对情人,眨眼就家破人亡,两地分隔,一个为国献身从了军,一个继承家业,在这乱世中飘浮着。

 

(3)消失

在这一年的七月十五,梁少平托一个小歌女,送了一个手掌大小的匣子进来。祝小红接过匣子,打开却见里头放了一支口红。这西洋口红可新鲜,整个歌舞厅里头,除了头牌的舞娘,其他姑娘还用红纸,只有小红手里头才有这个。小姑娘们全围了过来,好奇地拿着这口红比划。

“这个就是洋人用的红纸呀?”

“眼睛瞎坏了,哪来的纸。”

“这怎么用啊?”小红打量着。

“拧开,然后……呀,小红,你蹭手上了……”

“我帮你,等到梁老板来找你的时候,你就让他好好看看你的娇唇欲滴呀哈哈。”

姑娘们摆弄着化妆品,兴奋异常。

祝小红心里头却打着鼓。

 

明年今天,她就要成为纸新娘了。

梁少平,梁少平,终究只是一个幻影,怎能当得了真?

她是命中弄注定,要做纸新娘的人。

她将那口红借给几个姑娘们观赏,自己走到了窗边,外头天阴沉沉的,像是要来一场大暴雨。

……

 

这天气,是一日比一日冷,孙传芳打败奉军,控制了苏、浙、皖、赣、闽五省。军阀之间又是你来我往,杀个没完没了。

祝小红已经许久没有见到王娇彤了,最后一次见到她时,她将自己家的大宅子和沉香堂全变卖了,带着巨额钱款准备离开上海。临走时去见了祝小红一面,王娇彤告诉祝小红,她加入了革命党,她变卖了所有的家产,将资金投给它们。

王娇彤叉着小腰骂道:“呸,不要脸的小鬼子,我要给革命党买最好的军备,把他们全部赶回家去,好叫他们知道,这片大地上,到底是谁当家,我家的沉香堂……我早晚要讨回这笔债。”

祝小红问:“申公子呢?他还好吗?”

王娇彤摇摇头:“我听说,他所在的集团军牺牲了,想来,他是血洒这中华大地了……但是我不怕,无论我们身在何方,是死是活,我都相信,他和我在一起,他的灵魂,就在我心里,我和他永远没有分开……我得走了,我也有我该做的事……”

祝小红担忧地握住了王娇彤的手:“我怕你一腔热忱付水东流。”

“不会的,小红姐,你相信我,只有他们可以拯救中国!现在只是革命党,未必将来不会执政!我也要走了……”

“哎?你去哪?”

“你说干什么呀?我读的书多,又懂洋文,我能去帮着做个翻译,也是好的啊,你想想看,咱们全中国,四亿人口,如果四亿人都团结起来对抗帝国主义,那我们就有四亿兵马了,天啊,是世界上最大的队伍!区区东洋人,还是对手?”

王娇彤调皮地做了个鬼脸,挥挥手跑远了,跑了几步,又跑了回来:“小红姐,我怕我以后再也见不到你了,有些话,我一定得告诉你。”

“你说吧。”

“小红姐,人的命运,是掌握在自己手里的,老天爷让你经历苦痛,就是为了让你胆怯退出,你退出了,他的目的就达到了,正因如此,我们才不能退缩。少平大哥是个好人,你那个什么奘尊,你就当他不存在,他要是连这点婚恋自由都不给你,他就不配做你们的神了!”

王娇彤说完,提着她的小箱子跑远了。

  

祝小红从此再也没有见过这位大小姐……

 

 

【数月后·彩云班】

城里头民不聊生,租界里的有钱人倒还是歌舞升平。这不,还有人来梨园里头听戏呢。

梁少平今日唱的,是《霸王别姬》,他化作霸王,正在和虞姬唱戏:

那“虞姬”道:“啊,大王,今日出战,胜负如何?”

梁少平饰演的“霸王”道:“枪挑汉营数员上将,怎奈敌众我寡,难以取胜,此乃天亡我楚,唉,非战之罪也……”

“大王请……”

“力拔山兮气盖世,时不利兮骓不逝,骓不逝兮可奈何,虞兮虞兮奈若何……”

“汉兵已略地,四面楚歌声。君王意气尽,贱妾何聊生!”

“使不得!使不得!不可寻此短见那!”

舞台上的虞姬挥剑自刎,霸王大喝一声。

 

这一折子,便终了。

 

“少平!有你一封信。”彩云班班主拿了一封信,交到了后台来,梁少平正在卸妆,听说来了信,便是连妆都来不及卸,急匆匆地接过信。

信的内容如下:

 

少平:

我查阅了一些古籍,并未找到奘铃村的记载。唐狄仁杰曾清剿淫祠,剿灭信仰邪异鬼神的葬灵村,不知是否有关。

自古不受官家认可的信仰皆称为“淫祀”,即不合法度之祭祀。

淫祀喜借其他传统或宗教装点自己,欺骗大众。在此劝吾友远离此类是非之地。见字如面。

友宁某

 

他早已料到如此!只是小红,小红还被束缚在这个骗局里。

他匆匆忙忙洗去了妆,带着自己这几个月来的调查资料前去找祝小红。

 

可是,祝小红不知为何,却连面都不与他一见。

 

门内,祝小红紧紧锁着门,坐在地板上泪如雨下。

她不敢见他,离那一天越来越近,她就越不敢见他。

 

 

他只好在门外说着:“小红,你如果听得到我说话,那你不出来,也没关系……你跟我走吧……你那个奘尊,根本就是个骗人的幌子,你千万不能回村去,千万不能!”

 

小红侧过头,努力不让自己的哭腔被听出来,克制着满腹辛酸,答道:“少平,你走吧……我等开了春,就回乡去了,谢谢你……少平,总算,也是有人爱过我的……什么情情爱爱,自由民主,也是那些读过书的小姐才知道的,才配享受的,我们算什么,认了这命吧……”

 

梁少平见她实在听不进去,也便不再纠缠这个话题,他隔着门,缓缓对里头的祝小红说:“小红,我给你讲别的事听,你不明白,听了就明白了,唱戏的底下里是多么苦,我唱了三百二十八出戏,演了三百二十八回的英雄……”

“别说了……”

 

“我穿上戏服,是人人敬仰的英雄,脱下戏服,是下九流的戏子,哪有好人做戏子的……可是要是不作践自己,便是连个活路都没有,我娘把我送进彩云班,说好了下个月来看我,我等了一天又一天,一个月,一年,十年,都没有来……”

“少平……别……”

 

“戏子就是这样,亲娘如此,观众如此,我有一回唱关云长,扭伤了腿,才歇养了三天,我的牌子就排去了其他老板后头……所以你第一次赴我的约时,我真的好高兴,小红,谢谢你一直在,你说你等我,你就真的一直在等我……说真的,人人都爱听戏,都爱捧戏子……却没有人把我们真的当个人,观众对戏子如此,男人对女人如此,都是亵玩而不爱……可我偏不信了这个邪,我不信这个命!是,我是个戏子,但我偏要将所爱之人,放在与我生命一般贵重的地位……小红,你在听吗……”

 

祝小红的门猛地打开,梁少平险些跌了一个踉跄,他还没来得及站直身子,祝小红便紧紧抱住了他:

“别说了……”

 

她的眼泪大滴大滴地落下来,她感觉到自己是被爱着的,她的生命从来没有如此鲜活过,哦,这就是书里的爱情!就是这样让人浑身发热发烫的感情,就是为了这样的自由的感情,一个个青年男女付出了生命……

 

“别说了,少平……”小红被紧紧抱住,忍不住伸腿轻轻踢了他两下,“人家讨饭讨生活,就你是来讨人厌的……”

 

梁少平温热的手指轻轻抚去她眼睛下的泪花:“小红,我带你离开……”

祝小红用力地点了点头。

 

 

数日后,梁少平做好了远行的准备,又来找小红,却被告知了一个让他心里猛然一颤的消息:小红家乡的人来找她了,把她绑了回去。

 

小红的姐妹们围着梁少平,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:

 

“那伙人可真野蛮,从来也没见过这样办事的。”

“陈四爷还报了警,吓!警察一听,是女孩从老家跑出来,到了岁数要拉回去嫁人,便分毫不管,什么人呢。”

“姑娘,你当衙门里的人还是为民做主啊,那是为租界里的洋人做主的,人人都说好男不当差,今日可算见着了。”

一个年纪小些的女孩对梁少平说:“梁老板,小红姐走得太快,都来不及留个口信,不过我从她房里的书信里发现了,这好像是她老家的地址……”

 

小女孩递了一个信封过来,上头写了奘铃村的地址。

 

眼下看来,小红定是被奘铃村的人捉了回去……

梁少平握着信封,许久,将那信封狠狠捏紧,捏紧……

心爱之人危在旦夕,可他却束手无策。

 

——“这纸新娘,就是在某个女孩出生之时,大巫贤命定她是纸新娘,等到她长大,在七月半这天给她穿上纸嫁衣,用绳索将她吊在一棵树上,奘尊会来将她的灵魂带走的……到时候,村子里还会唱鬼戏,梁大哥,到时候,你来送我出嫁,好吗?”

 

对了,对了,那个村子,在嫁纸新娘的时候,要唱鬼戏!

听小红的描述,那村里必然是没人会唱鬼戏,必须请外头的人来,既然如此,那自己便有了机会!

想到这里,梁少平快步转身,往戏班子里赶去……

 

 

 

【奘铃村·1926年8月22日】

“这梁少平还真是不知好歹。不过是个外来的戏子,竟然喜欢上了纸新娘,还想破坏祭祀。”

“就是啊,还是穿着戏服来的。村里需要唱鬼戏的戏子才收留了他,他还真入戏啊,真以为自己是个鬼将军?”

“这样的外来人,就算真娶了本村女子,那也是个外人。不受葬尊保佑,死了都进不了祖坟。”

“那纸新娘竟然到城里当什么歌女,真是不知羞耻。还引回来这么个戏子,竟然还有逃走的念头,肯定是受这戏子影响,都中了邪了。”

“婚祭要开始了,快走吧。他逃不出葬宫,等婚祭结束后大巫贤会处理他。”

 

梁少平勉强站了起来,在囚室里四处搜寻,手里有一把铜尺,是有人捆他时悄悄塞在他手里的。真是可笑,这村里的人居然妄想用桃木囚禁中邪的人……

他看了看手里的铜尺。

——不过,这村子里,也是有清醒的好人的。

 

 

他费劲了力气,总算打开了葬宫大门,纸新娘正在被送嫁,只听那大巫贤太监般的公鸭嗓嚷道:“良辰吉日已到,恭送纸新娘出嫁……金童玉女驾到,恭迎纸新娘入嫁……”

“七月半,嫁新娘,亲朋好友哭断肠……”

一支支火把举了起来,他看见小红孱弱的身子被架上了绞台……

“让开,都别挡我!”他猛地发力,离开人群冲向小红。

 

——“枪挑汉营数员上将,怎奈敌众我寡,难以取胜,此乃天亡我楚,唉,非战之罪也……”

 

他挥刀砍断了绳索:“小红,快走!”

 

——“力拔山兮气盖世,时不利兮骓不逝,骓不逝兮可奈何,虞兮虞兮奈若何……”

 

他练的是武生,从小压腿倒立都是基本功,身手功夫并不差,却双拳难敌四手,在他被束缚那一刻,他那明亮的嗓子还在呐喊着让小红先跑。

刽子手手起刀落,梁少平的头颅,眼睁睁落了地。巫贤封了他的三魄,要他永世不得投个全胎……

鲜血洒到了小红裙摆上,她却猛然清醒了过来……

 

自由,她突然明白了自由这两个字的意义。

——纸新娘,那就是你的命。

 

不,她不想认这个命了!

 

她真傻,她突然想起了她读过的那本杂志,故事里那个祥林嫂的话:“我真傻……我真傻……”

如果只有死亡才能解脱,她也要让这个命运掌握在自己的手里。

 

她奔跑着,山风从她耳畔拂过,她好像可以听见他们的定情曲儿在空中回荡:“山青青呀,路漫漫呀……”

她看着脚下的万丈深渊,嘴角却弯起了一个美艳的笑容:少平,我来了……如果有来生,我绝不信半个神鬼,这样,你一来找我,我就跟你走……

 

——“汉兵已略地,四面楚歌声。君王意气尽,贱妾何聊生!”

 

她纵身一跃,在极速的下坠中,却仿佛看见那个一身戎袍的梁少平在台上潇洒而焦急地唱着,那词,像是梁少平在冲她呼唤:“使不得……不可寻此短见那!!”

 

(4)尾声 

梁少平的意识游散着,他像是被人撕走了一半的魂魄,已不知在此游荡了多少年,村里的人叫他“煞金刚”。

 

他在混沌之中,仿佛听到了什么被打碎的声音……还有个可爱女孩骂骂咧咧的声音,这个声音,他记得,好像一听到,便觉得浑身舒畅,他游离的意识慢慢回来了一些……

 

双眼虽睁,心中却是一片混沌。

此为何地,我又为何人?

前方可是一面镜子,让我看上一看。

武枪如银龙,梨园饰英雄,为情可舍命,姓梁名少平。

是了是了,我正是梁少平,我来此是为了救那心爱之人。

前方定是那贼人所在,待我杀上前去——

我魂魄遭受贼人囚禁,需要再寻三魄回来,如否寸步难行啊!

小红她正待我营救,可不能再行耽搁了。

何人在此布了这邪阵,若此门不开,我可无法前行啊。

又是你这刽子手,我此次不会再命葬你手了。

吾魂魄不全,身首异处,可心爱之人却有性命之忧,吾不可倒于此地!

宁可化为煞鬼,天地不容;

宁可魂飞魄散,永不超生,吾也要定要斩出前路,向汝等贼人复仇!

 

……

 

待到他清醒过来,这人间却好像换了天地,眼前尽是一些他不认识的事物,眼前有一块黑乎乎的皮影戏台,他坐在一个软绵绵的东西上头,手边有个首饰盒大小的匣子,这匣子还会发出声音,唱着一首陈旧却好听的歌:“山青青啊,路漫漫啊,妹妹我唱歌儿给情郎……”

门外传来一阵敲门声,他看见他这一世的母亲——哦,他有母亲了!这次,母亲不用为了他的生计,忍痛割爱把孩子送去戏园子里学戏了——只见母亲一边拿围裙擦着手,一边急匆匆开了门:“陶小姐来了,你又来看我们家孩子了?他昨天已经能认得出我们了,真是多谢谢你每天来看他,你一来,他就特别听话,屋里坐……”

 

他看着陶梦嫣坐到了他身边的沙发上,拿起水杯倒了两杯水,一杯递给了他,一杯她放到了窗户边吹冷风,她看起来像是白天在大学里上了体育课,这下正急着喝凉水。

楼下一个足球飞上来,狠狠砸破了窗玻璃,水杯也应声落地,摔了个粉碎。

他的母亲因为他的意识逐渐恢复,心情很好,连这都不生气,倒是陶梦嫣脾气大,她推开了窗子,冲着楼下的俩小孩骂道:“喂!小孩!踢球要去那边的市民公园啊!这孩子……”

那小男孩冲她一吐舌头,拉着小女孩溜了。

 

他缓缓开口,他说的很慢很慢,他太久没有说话,像是三魂七魄还没完全和这身子融合似地:“你……砸了小朋友的存钱筒,现在……被小朋友砸了水杯……该是有此一报啊……”

 

她猛地回过头来,惊喜而颤抖地指着他:“你……你……”

他的意识全醒了,他慢慢走到她面前,上一世的故事还没完结,他们今生还要将此延续,他伸出手,陶梦嫣握住了手,脸上写满了惊喜:“嘿,你……我……你记得我吧?我叫陶梦嫣,来,慢慢念一次——陶……梦……嫣……”

 

他没有开口跟着念,许久,他缓缓说出一句话:“无论是陶梦嫣……还是祝小红……名字只是一个符号……是你就好……你没事就好……”

 

他温柔地望着陶梦嫣灿烂的微笑,她洁白的脸颊在阳光下,还能看得清一层浅浅的绒毛,他想伸手抚上,却克制着动作,看到她如今的不惧鬼神,将命运牢牢把握在自己手里,他便安心,在没有他的那些年岁里,她一定过得很好。

如此就好,他那些混沌黑暗的岁月,在她自由的笑脸照耀下,变得那么微不足道,他心满意足地拧开了播放器,那首甜美婉转的歌曲响起:

烟迢迢呀,水迢迢呀

妹妹我一直在等情郎呀

我俩似蝶儿双双飞

一生一世不分离

 

孤书尘外

2023年5月9日 星期二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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